刮痧忆外婆

　　文 / 恒夫（香港）

　　刮痧是我外婆个绝活，阿拉屋里只有表姐传承了伊个手艺。每趟从港回沪，总少勿脱要去求伊帮我刮一身痧，来松筋活血、清热除湿。垃拉我脑子里，常常出现小辰光我扒垃只台子浪向，享受刮痧个写意。

　　我长垃大家庭当中，外婆是重男轻女个一家之主。加上我有四个阿姐，阿末头自然深得外婆个宠爱。拨压岁钿，伊拉小姑娘每人只有五角洋钿，阿拉男男头顶起码拿到一块洋钿。埃个辰光，我又懒又馋又霸道，三根筋挑拉一只头，人瘦得像饿猴。

　　外婆是个小脚老太婆，我叫伊唔奶【nna】，识勿着几个字。邻舍隔壁侪话伊是个拁【jhia】人头。领外孙、带孙子，烧得一手好小菜；扎鞋底、钩帽子，翻旧棉袄染衣裳；腌咸蛋、裹粽子，养鸡养鸭又养猫；种芦栗、种山芋，掼稻割麦又捉花。伊里里外外一手捏，一年到头忙勿停，从来也勿晓得衰瘏【sadhu疲劳】。外婆个子勿高，但身板硬扎。三四十斤背垃拉身浪好走三里小路。头发墨赤黑，喉咙咣咣响；骂起“侬只小赤佬”来，三里路外也听得见。伊一年四季勿看医生，难板有眼勿适意，就叫人忒伊刮痧。所以，阿拉小搿辰光侪拨拉伊刮过痧。

　　有趟屋里向大家侪拉热伤风，姐姐们一个个拨唔奶捉去刮痧。听到伊拉侪拉哭咾叫，我拖了鼻涕赤了脚，豪燥窜到一棵老杨树浪，等小脚唔奶扭发扭发到大树海头，我老早已经捉仔一大袋“皮虫”了。外婆拖勿着我，就一直立拉树海头勿走。我只好讨饶：“唔奶侬看，我介活络个，像垃拉海伤风？介许多皮虫侪拨拉侬养个鸡吃。”“好个！勿脱侬刮了。还勿快点下来！”我从树浪滑下来，搀牢仔伊只手，拖拖【tata】舌头，做只鬼【ju】面孔。

　　我最怕刮痧，因为我头颈狭细，铜板刮勿出痧，外婆就用手拿我扭出痧来，痛得来要死！所以伊交关趟数捉我刮痧，侪拨我出花头逃脱了。尽管我贱【顽皮】得要死，但外婆还是老宝贝我个。我有常时脱伊挖挖耳朵敲敲背，还会朝伊只老瘪嘴里塞两粒小来死个弹子糖。“唔奶，好吃？”“嗯，倒甜来，乖郎，有良心个。”听到唔奶讲我乖，我顶焐心了。外婆嘴巴凶，心善良，左邻右舍侪受到过伊个恩惠。伊自家省吃俭用，对小辈宠爱有加，但伊越宝贝我，我越发促掐。

　　冬至前，我看伊拉拉敲蒲桃，再拿阿胶【wugao】浸拉黄酒里，加上冰糖、桂圆肉、黑芝麻、蒲桃肉，炖仔半日。“啥个物事？”歇开茶缸一看，榻榻满一缸结牢个阿胶，过仔半日，阿胶面浪，已 【shok】了只洞。我用吃奶糕搿小调羹，伸到洞里挖了一勺。喔唷！了勿得了，我第一次吃到介好吃个物事。隔日再看看，阿胶面浪又多仔一只洞。我辣拉第二只洞里，又挖了两勺。第三日我干脆拿两只洞下面打通，像挖地道一样，挖了大半碗。当我正拉得意忘形个辰光，听到外婆大吼一声：“死货色，侪脱我死出来！啥人偷我个阿胶吃？”勿好了，外婆发现阿胶洞搿下面侪空脱了。阿姐们立拉唔奶面前，气急败坏个申辩：“我呒没偷过，勿是我偷个。”我迓拉小房间里做功课，心一直荡垃拉，直起只耳朵听拉海。只听见啪、啪几声，阿姐侪哭了。我暗暗庆幸，迭日夜里，我老早就钻拉被头洞里了。隔日，太阳老炀【yhang】。“大妹，拿被头晒晒，单被汏脱。”听到唔奶喊仔后，大姐跑来 【xiao】我被头。“唔奶，快来看呀！小末弟枕头浪有一大滩鼻头血”，“噢，乃我有数拉特，是侬只死小鬼偷吃仔阿胶咾出仔介许多鼻头血！”“我呒没偷过！鼻头血是我挖鼻头挖出来个！”我叫了比伊拉响，“哼！熬侬拉海！好好交要收捉侬一顿”，外婆咬牙切齿。

　　快过年了，外婆除了搭阿拉每人做了件新罩衫，还要忙里忙外氽肉皮、炒瓜子、晒腊肉、做年糕。我主动帮外婆做事体：剥皮蛋、削地栗、炒豆沙，不过我边做边吃，还朝书包里囥。到了小年夜，我上吐下泻，偻拉床浪成日觉着寒势势。

　　我隐约听到外婆拉一个个叫阿姐，又听到了铜板声……喔唷！勿好了！外婆要忒我刮痧了，豪燥逃！还呒没等我 开被头，姐姐们冲了进来，拿我手脚揿牢，唔奶紧跟上来。“我呒没发寒热呀！肚皮射【sha】好了呀！”我刚叫完，唔奶已经辣拉我背脊骨上刨起来了。我动弹勿得，也无力挣扎，只得求饶：“轻点呀！好唔奶呀！”“小侬只鬼，熬足侬拉海！阿胶还偷？”“勿偷了呀！轻点呀！痛煞了呀！”阿姐火上浇油：“还拉我小辫子？还偷我炒米花吃！借我铅笔还勿还！还抢我橡皮筋！……”唔奶越发用力，索性用手垃拉我头颈骨上扭了。嗒、嗒、嗒，我痛来要死过去，等我叫勿出声音个辰光，外婆停手了。我除了鼻涕眼泪，还屏出了一身汗。奇怪，第二日我肚皮勿坼了，寒热也呒没了。外婆烧仔一大碗薄油油个大米粥拨我吃，上面还放仔半只咸蛋两根酱瓜，只听见大阿姐拉灶头浪刮镬底。

　　想起迭趟刮痧，现在身浪还拉痛。如今外婆大人离开阿拉已三十多年了，但每趟刮痧，我就想起了伊。